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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,

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早晨,巨型游轮“玛丽女王二号”泊靠在纽约港内。大约10点钟,执勤警员在水面发现一个小型半潜装置,正向他负责警戒的游船靠近。他立刻想到恐怖攻击,并报告上级。纽约警署随即出动橡皮艇和直升机,拦截可疑目标。海岸警卫队也派出人员和特种装备。这次联合行动的战果,是扣留了一艘简陋的微型潜艇。

艇上唯一的乘员没做任何抵抗。经查明,此人是艺术家,外号“公爵赖利”。这场虚惊原来是赖利策划的又一起行为艺术。他闯入“玛丽女王二号”锚地,周围水面上漂着鼠尸和丢弃的避孕套;被他约来的两个同党,把他这次冒险摄制成录像,准备送到一个画廊参展。不少人怀疑,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公关活动。

这也不是凭空瞎猜。第二天,潜艇事件上了纽约所有报纸头版。赖利一下出了名。究竟多大名不好说,但肯定超过安迪·沃霍的15分钟。很多网站也就此事发起讨论。“挺赖派”指责公安部门滥用公币,小题大做;他们认为赖利的冒险行为,挑战了当前“爱国者法案”对公民权利的威胁。“倒赖派”则攻击赖利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混混。

放在往年,这种现象几乎不能想象。纽约这块地面儿,各(读上声)人出得多了,大家全都见怪不怪。赖利之所以一夜爆红,更多是利用9 / 11后的国内政治气氛。他用戏拟的恐怖主义姿态跟公众调情。而社会上的强烈反应,倒不是针对恐怖主义本身。确切地说,这是一种对于恐怖主义的反应的反应。

赖利原籍英国,家住布鲁克林,经常干些让警察大叔头疼的勾当。他开过一家纹身店,自己也是一身刺青。在他的个人网页上,可以看到一段宣言,声称他的关注对象,是过度开发的大都市中,一些被主流社会忽略的边陲和盲点,而他正是要为那些身处边缘地带的人们代言。这也没什么稀奇。当代艺术家,哪个不爱东拉西扯一点儿边缘、非主流之类?全都是从文科教授那儿道听途说来的老生常谈。

至于他的潜艇,则是一件浮动装置作品。那是胶合板和玻璃钢拼凑成的仿制品,做工粗劣。“我不是干技术的,”赖利这样为自己开脱。我们知道好的艺术家,往往也是好工匠。然而二把刀式的做工,几乎成了标志当代艺术身份的狗牌。几年前,一个国内来的“美女作家”把我拖到古根海姆美术馆,去看马修·巴尼的个展。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进了垃圾站,乱七八糟的破烂整整堆满四层楼。

赖利模仿的原型却大有来历。那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“海龟号”,世界上最早用于实战的潜水装置,虽说这个原始潜艇的排水量,跟酒桶差不多。

1776年8月底,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后不久,英国军队经过布鲁克林战役,控制了纽约附近从长岛直到东河对岸的地区。当时曼哈顿还在独立军手中。为解除英国舰队封锁,一个名叫布什奈尔的人想出一个办法。他把一根橡树干中间凿空,所有接缝处用煤焦油密封,底部用两百磅铅压舱,依靠人力驱动蜗轴式螺旋桨推进,航速达到3节。有人认为这是最早的实用型螺旋桨驱动装置。

几天后,一个美军班长驾驶“海龟”,携带炸药包,从曼哈顿西岸的哈德逊河边,下水驶往附近的河口。英国舰队就在那里下碇。“海龟”的目标,是英国远征军的旗舰“鹰”号,可没等靠近,就被敌人发现,被迫撤离。

说来也巧,协助“公爵赖利”把潜艇拖曳到港口外的同伙之一,居然就是当年“海龟”的设计者,大卫·布什奈尔的后代。真是愧对革命前辈。

二,

革命成功后,美国人通过表决,在13个新独立的原殖民地基础上,建立一个统一联邦,称之为美利坚合众国。纽约成为新国家的首都,直到1790年迁都费城。首任总统乔治·华盛顿的官邸旧址,就在今天布鲁克林桥,曼哈顿一端的引桥下面,离现在的市政厅不远。如今那栋房子早已踪迹全无。

就任总统后,华盛顿做过一次国内巡视。新独立的美国百废待兴,华盛顿带着当时的纽约市长和六个弁从,坐了马车上路。走了一整天,一行人马到了布朗克斯(现在坐5号地铁,半个多小时就到了),在一家鸡毛小店进膳歇宿。这位改变了人类权力游戏规则的人物,用不着帝王临幸驻跸的虚夸排场。走了一个星期,总统一行终于抵达波士顿。

纽约并非天生就是一个华厦林立的摩登都市。华盛顿的巡访路线,恰好符合曼哈顿从南向北的发展过程。这个过程,大致可以通过沿途所见的建筑,窥知一二。当初的起点,也就是下城一带,现在是办公楼比肩耸立的金融区。见证过那个时代的建筑物,如今只剩教堂街上的圣保罗礼拜堂。其它标志性建筑,除了新古典风格的市政厅,就是伍尔沃思大厦。这座带有哥特式遗风的57层摩天楼高达241米,装饰繁复。1913年建成后,它把建筑高度的世界纪录,保持到1929年克莱斯勒大厦竣工。

华盛顿出了总统府,先要经过一个面积不小的蓄水池。由于曼哈顿东西两侧都是咸水河,水池成了当年曼哈顿主要的饮用水源。这里也是市民的游憩场所,冬天兼做溜冰场。然而到了18世界末,水边出现了大量作坊,从事鞣革、酿造、制缆和屠宰。它们排放的污水,把那里变成纽约的龙须沟。家道殷实的居民纷纷撤离,于是政府只好把它填平了事。

这个真空地带很快吸引了大量穷人,除了新解放的黑奴,还有躲避饥荒逃到美国的爱尔兰灾民。这个新街区俗称五角地,黑帮横行,成为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贫民窟。马丁·斯科西斯的影片《纽约黑帮》,表现的就是那段历史。同时,这里也是最早的民族熔炉。一些当地艺人把黑人和爱尔兰的音乐元素融合起来,形成爵士乐的原始形式;而这,也是摇滚乐的远祖。这里的文化气氛,也引发了一些外国人的猎奇心理。我们可以通过英国作家狄更斯于1842年的《美国笔记》,看到这种屈尊俯就的观赏态度。

这个地区历经改造,如今只有一些式样呆板的政府建筑,象新古典式的最高法院,以及现代派的国税局和移民局大楼。华盛顿当总统时,这里已经是城区边缘;通向北方的驿道,便由此开始。再往北走,沿路都是乡间景色。当年英国殖民当局埋设1号里程碑的地方,就在今天唐人街的干道运河街(粤语译为坚尼路)。这一带原本人口稀少,1882年颁布《排华法案》后,很多原本在加州淘金的华人,纷纷跑到纽约谋生。他们逐渐汇集成最大的海外华人区。

做为一个北京人,我对闽、粤等省份的风俗十分陌生。在我眼里,唐人街显得有点古怪。好好的店面,商家非要挂上黄底红字的幌子。那种调子总让我想起寿衣,加上临街杂货店里泛出的香烛气味,很不舒服。对我来说,纽约唐人街是一个社会标本,证明文化的力量有时会比制度更强大。

纽约早已成为一座自由城市(曾经不是)。所谓自由,就个人理解,是对不同生活方式和文化,绝不妄加干涉的态度。一次,老友从柏林过来,约好在孔子大厦附近一家茶餐厅碰头。我们一边挑选吃的东西,一边闲聊两年多来,各自东游西荡的见闻。跑堂的小伙子不顾我们反复暗示,坚持要说英语,而且一脸旧社会,好像我们欠他八百吊钱。不用问,这是一个新移民。他们总能想象出一种“主流社会”的主旋律生活方式,跟着拍子,亦步亦趋。除此之外,全是老土。

看过一个纽约风光片,里面说:你未必非要到过纽约,才能成为纽约人。这话说的人很牛,知道自己身居世界中心。可一个外国人真要进入纽约,往往要从破败、丑陋的边缘城区开始挣扎。假如他落脚之前,对前途有过不切实际的期许,接下来不是满腔悲愤,就是奴颜婢膝;更多的是二者兼备,比如我们刚刚碰到的服务生。

出了餐馆,对面是个街心小广场,当中是于右任题写的“华裔军人忠烈坊”,纪念二战中阵亡的华裔美军官兵。除了每年国殇日,很少有人理会这座中式牌楼。牌楼东侧立着一座林则徐的塑像。石雕基座上的铭文,把这位民族主义英雄人物,旌表为“国际反毒品先驱”。

纽约这座熔炉,让很多我们熟知的东西扭曲变形。那种怪味,就像这里中餐馆供应的李鸿章杂碎和左宗棠鸡。

三,

出唐人街再往北,开始进入时尚纽约。这个街区就是“苏荷(SoHo)”。这个出现于1973年的地名,意思是休斯顿街以南,跟伦敦那个Soho没有关系。这是小资们津津乐道的地方,物质主义跟文化情调两不耽误。

直到上世纪60年代末,这里还是一些破旧的厂房和仓库,立面上装点着古典式样的铸铁装饰和防火梯。后来一些艺术家发现这里租金低廉,而且室内空间巨大,纷纷搬来建立工作室。大大小小的画廊也随之开业。没过几年,整个街区便恢复了活力。这帮波希米亚人把苏荷改造成纽约最酷的路段。同时,他们也推广了一种生活方式,比如租住空间巨大的loft公寓(据说有人需要在家里滑轮冰)。本来是因陋就简,一不小心成了时尚。人们管这叫做“苏荷效应”。

是时尚就会有人仿效。而且这些人有钱。很多画廊只好撤离到更加边缘的城区,让位给资金雄厚的专卖店。1987年我第一次到纽约,这一带已经高度商业化。

但直到今天,这里仍是一个玩创意的地方,不时能在街边看到一个让你眼前一亮的橱窗,陈列着另类婴儿装,或是搞怪的限量版玩具。很多有趣的设计,还是会在这个地段出现。最近英国建筑师希瑟维克为法国精品店“隆尚”做的室内设计,就惹来好多人看热闹。由于销售区布置在二楼,他用一座质感轻盈的透明旋梯,把门前经过的路人往楼上引导,就像从心理上废除了万有引力定律。

这些噱头或许过于小众。寻常游客喜欢的还是大鱼大肉。纽约之所以是纽约,靠的还是风光片里的俗套,也就是鳞次栉比,和天空争相调情的摩天楼群。它们组成了全球最为激动人心的城市天际线,和华尔街的各项股指一起,构成这座国际都市剧烈起伏的心电图。

四,

除了前面提到的沃尔沃斯大厦,和毁于2001年恐怖攻击的世贸中心1、2号塔楼,纽约的高层建筑主要集中在曼哈顿中城,论密度,其实比不上香港。纽约甚至不是这类建筑的发源地。1885年,家庭保险大厦,世界首座以钢制框架承重的10层办公楼,在芝加哥建成。纽约摩天楼之所以与众不同,首先在于款式多样,尤其是那些战前的设计。当时,密斯式的巨大立方体还没开始流行。

始于23街的麦迪逊广场一带,还能看到摩天楼的两个早期样本。广场南端的楔形大厦1902年竣工,是典型的芝加哥学派设计;新古典风的立面装饰,残留着法国学院派的影响。广场东侧的大都会人寿保险大楼,造型直接取自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钟楼。曼哈顿和威尼斯都是房屋高度拥挤,只有极少建筑物能够展露所有立面,哪怕是教堂,所以并不适合那种遗世独立的作品。

但这并不是说,纽约的建筑必须牺牲个性,把自己隐没在风格统一的文脉中。恰恰相反,这里真正有趣的街道,大都充满戏剧性,冲突、对比随处可见。最出名的例证就是42街,从新哥特风格的都铎城,到第二帝国式的大中央车站,到充满高科技“绿色设计”的孔岱·那斯特大厦和美洲银行大厦,再到广告屏幕铺天盖地的时报广场;还有装饰艺术风格的杰作,整条大街的制高点,克莱斯勒大厦。那种疯疯癫癫的效果,宣泄着一座城市的巨大活力。多年前和一位前女友经过这里。记得当时我说,假如有一天外星人空袭地球,这里准是头号目标。与之相比,建筑款式、色调相对统一的公园大道,则多少显得单调、沉闷。

传统上,纽约的摩天楼经常配有高耸的尖顶,好像中世纪塔楼的遥远回响,给整个城市带来一种怪异的古风。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战后,一些欧洲大腕把现代国际风格引进美国。这种风格的简装版,就是现代城市中随处可见的,巨型玻璃幕墙立方体。

纽约人抱怨归抱怨,但和这些见楞见角的水泥怪物,始终相安无事,对于曾经流行一时的所谓后现代主义,反倒很少理会。除了一些室内装修,似乎只有菲利普·约翰逊设计的索尼大楼,反映了当时的风尚。这是麦迪逊大道上的一栋办公楼,带有模仿18世纪奇彭戴尔式衣柜的顶饰。此后纽约在建筑上陷入停滞,报刊评论员们惊呼,这座城市的面貌需要激进的变化。

他们有比后现代派更好的替代产品,一批所谓的“明星建筑师(Starchitects)”。他们十几年前大器晚成,但走红至今。这一小撮人的名字,媒体曝光太过频繁,此处不赘。这些年从洛杉矶到柏林,从伦敦到北京,到处看到他们造型夸饰的大作,夸饰得成了俗套。他们似乎还是把更多心思放在了纽约,把这里的大街当成走秀的T台。诺曼·弗斯特加盖在原有底层结构上的赫斯特大楼,远远看去,就像露出一圈旧款裙摆的泡泡装。和重外观而轻功能的后现代派不同的是,这些新设计大多标榜节能和环保,不管真假,至少政治正确。

至此,华盛顿总统的马车已绝尘而远。他一定不会想到,那条纵贯曼哈顿全岛的驿道,经过两个世纪,沿途将会如展开如此光怪陆离的风俗画长卷。

再往上走,就是中央公园。想很多西方都市一样,纽约也为自己保留了一些开阔的绿地。公园两侧的大道,是有名的富人居住区。更重要的是,这一带集中了纽约最重要的博物馆。那些高质量的巨大收藏,物化了这座城市关于世界,关于历史的记忆和想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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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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