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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最近北京的《启蒙的艺术》展,听到不少议论。由于目前暂居纽约,无缘亲历现场。但听得多了,自然就有些想法。

上次回北京,一个做旅游的朋友说,他们旅行社去德国的线路最简单,就是柏林和南方的Metzengen,这么两站。柏林好说,那是旅游重镇,且国人多有首都情结。可放着海德堡、慕尼黑、德累斯顿不去,跑到那么个小镇干什么?这可不是中国特色的口味。朋友说,他们都是是奔Hugo Boss去的。

这件事从一个侧面,说明对于一般中国人,当代德国的性感指数非但远低于英美,甚至不如俄国、意大利。由于共产党的趣味灌输,彼得堡至今是中国很多人的文化麦加。至于意大利——偷问一句:那个国家的首都好像是米兰吧?——他们输出时尚,左右消费者的趣味,干的是劳心者的勾当。至于勤勤恳恳的德国,不过是全世界人民的机械师,层次就差多了。在这样一种前提下,由德国人在中国的国家级博物馆,举办一个以启蒙为主题的艺术展,结果不问知。虽然德语中的启蒙一词,那个云开见日的意象,如此符合中国的处境。更不要说德国的启蒙运动,那种自上而下的移风易俗,较之苏格兰和法国的版本,可能带给中国人更多启发。

对于一般中国人——假定他们听说过西方并不仅仅意味着美国——会把巴黎视为欧洲的首都,虽然柏林墙之后,这块大陆的重心已经极大地东移,传统中欧正不事张扬地返回人们的视线。这是中国人的无知,也是德国人文化营销的失败。毕竟受过教育的中国人,多数通过英语媒体了解外部世界。我在北京、上海参加过几次德国文化机构举办的活动,看到的多是德语系学生寻找出国机会,还有少数小文人忙于钻营。所以,即使对于中国知识界,这些交流活动的实质性影响,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。

我们中国人像人类所有成员一样势利。不幸之处在于,我们尚未学会世故,便已养成势利的眼光。因而这种眼光必然是短浅的。是的,中国的学者文人但凡讨论启蒙主义,十之八九都要引述《何谓启蒙?》中,那句妇孺皆知的顺口溜Sapere Aude!虽然他们像我一样,既不会讲德语,也不懂拉丁文。即便这些人,也仅仅属于中国的极少数知识精英。对于掌控更多资源的人士,他们已经在积极输出自己的价值了。两年前的法兰克福书展便是绝佳例证。尽管他们用海量的金钱,只买来一顿羞辱。

说到德国,由于历史原因,这个国家恰留给我们一些有益的经验;尤其是做为后起之秀,面对一个既有的,未必全然公正合理的国际秩序,哪些事可以做,哪些则不可以做。再说文化:今天一个自称文明的人士,如果不知道一点康德、巴赫、洪堡、托马斯·曼,我会觉得十分可疑。至于土产的郭鲁巴茅,倒未必需要了解太多;至少我本人对他们所知极少。既然鲁迅了解现代中国文化的粗鄙、俗陋,后来者的见识,总不该等而下之。

在歌德那首题为《魔法师的徒弟》的叙事诗中,小徒弟看见被师傅念咒驱使扫把运水,心生偷学之念。一次师傅出门,叮嘱他灌满水缸,小徒弟照猫画虎,掐诀念咒,还真的把扫帚指使动了。可惜他忘了事后收功是一件更重要的是,结果家里发了大水。中国文学中那个收不回芭蕉扇的美猴王,与之异曲同工。急功近利嘛。此次经济危机以来,中国这个小徒弟突然发现,师傅的口诀不灵了,大水还是到处汪着,丝毫没有退潮的迹象。值此历史似将转向之际,又西方人重提传统的启蒙叙事,难免引起中国一些人士的警觉。他们从来都是阴谋论的热心受众。虽就三家德国博物馆提供的展品来看,并没有那种西方式傲慢的嫌疑。

对于由展览引发的种种不快,策展人当负一定责任。首先,展览的主题不是启蒙的艺术,而是启蒙时代的艺术;那些艺术及工艺品,折射出18世纪欧洲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——从宫廷饮宴到市井情态,从自然风物到城市风光,从科学仪器到名人肖像——而不是宣扬上智下愚的偏见。展览期间,中国学者再次引述启蒙时期流行于欧洲的中国热;当时中国从艺术风格到日用器皿,再到文官制度,都曾对西方形成重大启发和影响。而这种影响,似乎就发端于德国传教士白晋和莱布尼茨的通信。

且不说当时欧洲上流社会的chinoiserie,多大程度上属于“创造性误解”,当今中国文化早已和帝国时代的传统彻底断裂;就连我们想穿一套民族服装,都是一桩头痛的事。近年中国领导人以所谓“唐装”频频示人,各位看了觉得那像什么?批孔的和祭孔的,是同一些人。我们这些数典忘祖之辈,重提祖先的辉煌业绩,活像文化大革命时,那些跟反动父母划清界限的革命子女,一旦政策落实,便纷纷回头,赤牙红爪地争夺起遗产来。假如看见今天埃及人说他们建造了金字塔,而意大利人宣称对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版图拥有主权,我们不觉得好笑?

我知道面对汉语读者说出这样的话,实属大逆不道。但据说我们已经进入强国盛世,总不至于打一针流感疫苗,还得先上麻药吧?启蒙这件事不好说,那就让我们再倒叙两三百年,直溯文艺复兴。

大约两年前,在国内赶上一次大辩论。此事影响有限,只是文人圈子里的茶杯风暴。争议的主题,是中国是否需要一次文艺复兴。这又是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“创造性误解”。误解的原因,是当年先贤引进这个概念时,凭空添上去的“文艺”二字。文人一见这两个字,不禁浮想联翩。他们至今都没能戒掉文化决定论。其实不论文化、经济,还是几款新式武器,都不可能单独决定什么。再往下说,就是谁都别以为自己干的行当是最重要的。更多的中国人,从中看到“复兴”二字,一下子奥运会之类的,全部浮现在眼前。

依个人愚见,文艺复兴在欧洲的主要成果,是导致世俗统治者的文雅化。以前的贵族多是住在乡下的城堡里,从此他们越来越多地进城。城市是信息交流的地方,这对发明创造、制度建设都有好处。更主要的是,肉食者们开始理解其中的好处。而这正是眼下中国人需要的。既然我们认为激烈的社会变革不是最优方案,甚至就连次优都不是。说到最后,我们都是惧怕革命的庸人。

回到《启蒙的艺术》展本身。近日通过北京一些观众了解到一些状况。关于德国方面颇为诟病的附加门票,据说情况如下:票价10块人民币,周日免费。我在财新传媒的思享家论坛,询问一位名叫陈一帅的年轻工程师。他曾带女儿去博物馆,侧面听到该展当天售出三百余张门票。他说:“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启蒙是如何发生的。启蒙不是书斋里的革命,而是确确实实发生在生活中。它发生在宫廷、街头、奢侈、育儿、沙龙、法庭、实验室、话剧、徒步等等之中。有了这种感觉,对启蒙觉得踏实了很多。这种感觉,很真切。让我大致理清楚了启蒙的路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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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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