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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,

 

1974年,《韦伯斯特新世界美语词典》增加了Catch-22这个词条。该词来自1961年一部小说的书名,国内译作“第22条军规”。整整13年的时间差,难免造成这样的印象:这是一次迟到的荣誉追认。在过去一个时代里,这个词已经成为美国大众语汇的一部分。当权力体制把模棱两可,混不讲理的规定强加于人,这就叫Catch-22。它还代表人的一种悖谬处境,比如一个毕业生想干记者,因为没有相应工作经验,没有哪家报纸给他这份工作;因为没人给他工作,他就永远没有职业经验,然后永远当不成记者。

今年恰逢该书问世50周年,作为纪念,美国文化界人士纷纷出书著文。《天堂之门: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化》的作者,莫里斯·迪克斯坦本月初撰文说:“半个世纪过去了,《第22条军规》之所以盛行不衰,是因为他触到了民族心理的那根弦。先是大学生们热捧那种玩世不恭的调调。小说为当时的年轻人提供了一种语言,用来恶搞当时占据美国社会要津的,所谓‘最伟大的一代’”。

那一代美国精英的典型,是一些打过仗,发了财,土得掉渣儿,还喜欢指指点点的红脖汉,一幅沙皮狗相。但也正是这些人,正在全球舞台上纵横捭阖。这个具有孤立主义传统的国家,面对东方集团挑战,不得不关注外部世界。《第22条军规》出版当年,柏林墙正式开工,同时大批美军顾问和装备物资,开始进入越南。人们发现《第22条军规》中,大量战后出现的流行语言被植入40年代的战争场景,表现出作家巫师般的历史眼光。1975年,小说的作者接受《花花公子》采访时说:“《第22条军规》不是关于二战,而是冷战中的美国社会,以及越南战争的可能性。”

这部小说1978年进入传入中国时,越南已经结束5年;文革也已成为历史。当时我还读初中。一天下午课后,我在重新开放不久的北海公园,看见一个人躺在路边的长椅上看书。两个大写的W把黑白灰三色的封面,错隔出一种当年极为罕见的形式美感。那就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首期《外国文艺》。那个封面设计把我当场雷倒。想想看,直到90年代,中国的文学期刊里,还印着那种土得不可救药的商家广告——照片上一个梳着分头的大款,对着砖头大小的第一代摩托罗拉讲话。“大哥大”这个香港词,最早指得就是这种古董手机。我拿定主意,必须搞到这份杂志。

很快发现,这份专事译介西方当代文艺的双月刊,并不公开发行。北京王府井南口,那时有一家内部书店,专卖一些仅供某些同志参考批判之用的读物——那是革命工作的需要——所以要凭证出入。所幸我发育较早,略似成人,加之北京人做事皮皮塌塌,对我这样可管可不管的混入者睁一眼闭一眼,于是顺利买到杂志。换成在上海,看门人早就把我捏出去了。七八毛钱的价格,不算便宜,意味着我一个星期不会有钱买冰琨。进入内部文化的门是窄的,票价是昂贵的。

那期《外国文艺》刊载的主要译文,除了萨特的《脏手》,就是约瑟夫·海勒的《第22条军规》片段。萨特50年代曾访问中国,早先在《译文》杂志上见过他的名字。美国犹太人海勒则是新面孔,就连在文革期间的《摘译》上,也从没见过。我从小是军迷,看见他笔下十几岁的小屁孩儿,就能开轰炸机作战,觉得美国太他妈牛逼了。

此前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——政治宣传不算——一是来自家里没被红卫兵搜到的一本《生活》周刊,里面的凯迪拉克汽车,有那个时代盛行的机翼型尾饰;再就是乒乓球外交时期看过一个影片,记录中国球队访问几个美洲国家。我怀疑当局早有改革开放的打算,否则不会让广大人民这样开眼、启蒙。我的政治良心,从此大大地坏了。那支中国球队里有个姑娘,横握球拍,出手迅捷,长得非常漂亮。她是我平生第一个偶像。这是我最初接触《第22条军规》时的背景。一个贫瘠、荒芜的背景,既是历史的,也是心理的。直到今天,面对新一代年轻人,我仍难免那种外省人的自卑感。

小说的另一个片段,是男主角尤萨连那伙美国飞行员,在罗马逛窑子的情节。于是一部风格激进的经典作品,又被临时赋予了色情读物的功能。最近和一个来自上海的提琴家朋友通电话,他也谈到类似的经历。就像Catch-22一词成为美国成语,这部小说的出现,也为当代汉语贡献了沿用至今的“黑色幽默”。它所指的是,用喜剧性的态度,描述人的悖谬处境。那种处境,美国人了解,中国人更不陌生,只要你跟那部官僚机器打过交道,不管因为什么。80年代第一次出国,跑到东交民巷那间著名的公安局小黑屋办护照,里面的人扫了一眼材料,要我找单位开证明。我毕业次年失业,成了大门的。单位的头儿回复说,没有公安局的文件,我们开不出证明。双方都只关心一件事,就是美国人把一看大门的请去,究竟什么居心。

当《第22条军规》全书译成出版时,我的兴趣已经转向别处,这部巨著对我来说,就是当初度过的几个片段。直到多年之后,我第一次到纽约定居,布鲁克林南端的康尼岛住下。我的楼下是布莱顿海滩,那条两英里长的柚木板道,向西不远,就是水族馆和每年举办比赛的那个热狗店。犹太作家辛格写过一个短篇《康尼岛的星期天》,讲得就是这条海滩。康尼岛是很多东欧,特别是俄国犹太人的社区。周边的餐馆翻来覆去,总是塔吉亚娜、伏尔加、彼得堡,这样几个名字。一天下午,我在海边的街道图书馆看到一本《第22条军规》,摆在显眼位置上。后来我才知道,它的作者约瑟夫·海勒就是康尼岛人。他的父母也是从俄国移民到纽约的犹太人。

那一阵,我的房东柳德米拉情趣恶劣,常哭诉出国前的遭遇。她是来自乌克兰的犹太女人。1986年,她家附近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,发生大规模泄露,她的丈夫和父母死于沾染引发的甲状腺癌,她和儿子安德烈去了南方海滨的敖德萨,幸免遇难。她家的猫也死在那个时候。她要了一张我的猫的照片,和她昔日宠物的遗像并排摆放在书柜里。当时的很多邻居们都有类似故事,背景宏大,充满人间不幸和启示录色彩,隐约跳动着俄国文学的脉搏。我本是个对现代文明十分悲观的人,听多了那类故事,再加上生计无着,前途难卜,更觉得末日临头。那时除了每天把自己泡进海水,就是看一些比现实更加黑暗的小说,包括从图书馆借来的《第22条军规》。

 

二,

 

要想用一句话形容《第22条军规》,那就是“满纸荒唐言”。无数荒诞不经的人物、事件、细节,被安放在时序不断颠倒的叙事结构中。这种错乱的效果,就像这个颠三倒四的世界本身。

 

(《第22》条军规1961年初版封面)

 

这种结构让一般读者望而却步。虽然小说1961年出版后,一年之内卖出10万余册,但真正读完的人却不多。这个例子说明,多数人买书不是当身份标志,就是信了评论家。阅读的重要性,永远赶不上拥有和摆设,尤其是经典名著。《纽约人》杂志上有过一张漫画,一个教授模样的“蛋头”被关在玻璃窗后面;指示牌上写着:“这将是历史上首位读完《芬尼根的觉醒》的人”。约瑟夫·海勒的女儿,作家艾丽卡·海勒最近告诉我,就连她都没有完整看过她父亲那部伟大的书。

小说讲的是二战期间,一支美国陆军航空兵(1947年建军的美国空军前身)的B-25轰炸机联队,驻扎在地中海中一个虚构的岛屿上,就像古代史诗中,准备进军意大利半岛的半神。然而那些当兵的,十足是些乖张、偏执的反英雄。故事的主角,投弹手尤萨连上尉装病住进野战医院。那里完全是个疯人院。有个全身缠满纱布,打满石膏的伤号,像一张卡片那样,被“归档”在尤萨连那间病房。护士对他的处置,就是把集尿瓶和输液瓶反复调换位置,满了的吊在高处,空了的放在床下,结果可想而知。可谁要拿这种事当回事,那他准是疯了。虽然当官的不会承认你疯了。

根据一项条例,联队里的人一旦疯了,就可以停飞,但他要向上级提出申请。同时这条土黄历还规定,谁提出这个申请,就证明他的脑子很清楚,就得继续执行任务。这就是所谓的“第22条军规”。更混蛋的是这项条例根本不存在,完全是当官的捏造出来的。但也正因为是编的,谁也找不出任何根据把它取消掉。那是在打仗,是个玩命的行当。一次次和弹片擦肩而过;一次次目击袍泽被击落,尤萨连哀求军医证明他疯了,未遂。唯一说他疯的,是他在罗马遇见的一个当地女人。不管他干什么,她永远都是一句Tu sei pazzo,意思就是你疯了。书中人物没有几个说话正常的,这里转译一段:

身为投弹手,尤萨连是部队里对会溜号的。他孵化出一个古怪念头,就是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。“谁也没说想要你命,”他的战友科莱温格,一个念过哈佛的书生跟他说(那是个知识太多,脑子太少的人)。“那他们干嘛朝我开火?”他问。“他们超所有人开火,又不是专门冲着你,”科莱温格回答。

小说里的B-25是一种螺旋桨时代的轻型轰炸机,海勒把它描写成子宫(womb)和坟墓(tomb)的混合体,可见里面的人全都猫在阴阳界边上,等着叫号。如果被击落,首先进入统计的也是飞机;至于机舱里的人,无非就是机器部件。异化到了这个份上,什么英雄主义全都成了瞎掰。尤萨连认为躲进医院,死在二把刀护士手上,还能有个人样。海勒成名后,回忆说自己当年的座机噪音震耳欲聋,正负驾驶、领航员兼投弹手、再加机枪手和发报员,挤在狭小的机舱里;一旦出事,跳伞用的逃生舱门极为狭窄。我有一个前女友,她父亲少年时驾驶这种飞机攻击日军。老头跟我说过完全一样的话。

二战期间,海勒本人就坐在尤萨连那个位置上。那是最容易被高射炮弹片击穿,距离逃生门最远的位置。他告诉人们,战争中的敌人就是所有想要你命的人,首先是你的司令官。后来作家解释说,这些描写不能从字面理解。“我喜欢二战,”他说。至少是战争的前半段吧。他看过好多好莱坞战争片,英雄主义情绪高涨,兴高采烈地奔赴前线。开始一切顺利,飞行员们以为打仗形同儿戏,就像美国介入的每一场现代战争。直到一次空袭阿维尼翁,海勒的飞机被弹片击穿,机枪手的血喷了他一身。经此洗礼,超人觉悟成了好兵帅克。

复原之后,海勒整整15年不敢坐飞机,后来虽然接受了空中旅行,但战争带来的恐惧感伴随了一生。他的女儿艾丽卡在回忆父亲的新书《尤萨连在此安睡》中,讲到每次远行,比如去欧洲,她的父母会分程两班飞机,就是怕万一发生意外,孩子沦为孤儿。

 

(1962年,海勒全家在纽约火岛度假。当时《第22条军规》出版一周年。)

 

 

 

三,

 

小说中,尤萨连所在部队的指挥官是个虐待狂上校。他一心巴望着提升到将官,于是炮制出“第22条军规”,以迎合上意,给手下的出勤次数不断加码,活像个为一己私利逼迫员工整天加班的经理。但部队里最有经理素质的还不是他,而是联队基地的司务长,名叫麦罗·曼德班徳。这油嘴滑舌之辈,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奇特的人物之一。一看Minderbinder这个姓,你就知道这是个成天忽悠人的黑主儿。他报告上级,食堂以每个七分钱的价格从马耳他采购鸡蛋,但实际上他另有货源,价钱只有五分;剩下的两分钱便落入他的私囊。除了金钱,他没有任何效忠对象,不论对国家、原则还是人。

麦罗利用部队的资源投机倒把,一手缔造了一个跨国黑市交易网络,并给这个辛迪加起名为M&M企业集团,好像那是个共有公司,虽然那两个字母M,分别代表他自己的姓氏和名字。他的口号是:公司获益,人人获益,麦罗获益,国家获益。1953年,前通用汽车公司老板威尔逊被艾森豪威尔提名担任国防部长,但他拒绝放弃所持有的公司股份。由于通用是美国重要的军需供应商,国会质询他是否能秉公对待国家和公司利益,他说:“美国获益,通用获益;反之亦然。”当然,做为防长的威尔逊并未以权谋私,反而主张削减军费。

所谓人人都有股份,是因为麦罗把所有飞行员的海上救生背心上的压缩空气瓶,全部偷到黑市买了,事后辩称大家以此入股,所以都有分红的机会。而这,当然是胡扯。作者把麦罗的战时经济活动,写得眼花缭乱。那份乱乎劲儿,真像巴赫金说的狂欢和怪诞写实。

有司令官点头,生意越做越大,而且是垄断经营。麦罗往返于地中海战区各个基地,游说指挥官们加盟他的生意。当买主问钱是不是归他的辛迪加,麦罗庄严宣告,辛迪加大伙全有份,给我钱就是给自己钱。他的机队穿梭于世界各地。为提高运力,他把为轰炸机护航的驱逐机换成商船,剩下几架用于小件快递和传送发票。他的事业发展成国际卡特尔。一次他运货回基地,用的竟是德国轰炸机。宪兵队准备扣押这些飞机时,被麦罗一顿痛斥——这是俄国吗?你们竟敢没收神圣的私有财产。可耻!这是德军的飞机?这是我们辛迪加的飞机。果然,那些轰炸机尾翼上的纳粹万字徽,已经被改成M&M的公司标志。

麦罗和敌方的生意越做越大,最后竟由德国人付费,雇他派自己的飞机轰炸自己的基地。他冲上塔台,亲自指挥空袭。当投弹完毕,他命令空中的驾驶员俯冲扫射,一面解释说:“没办法,合同上这样要求的。”为平息造成的公愤,他许诺优厚抚恤死难官兵家属,同时解释说,这对辛迪加是一笔划算的生意,而且大家全有份。这是一个信守合约的生意人,生意的伦理是他唯一遵守的规范。他管理下的食堂,伙食永远质高量足,绝对不用地沟油。此人犬儒、贪婪,同时不屈不挠地敬业,活像一幅美国式资本主义的漫画肖像。

小说影涉的冷战时期,随着美苏双方战略打击力量快速加强,双方意识到全面核战没有赢家,于是在冲突热点通过代理人进行战争,从东南亚到中美,从中东到西南非洲。这些冲突的进行,更多处于地缘政治的需要,而不是道德原则。传统正义邪恶界限的消失,正是这种现实政治的后果,也预演了冷战之后,全球化运动中的某些现象。

 

 

四,

 

我们在一个文学的小时代生活了不少年。文学圈沦为既定风格的团体操表演,不论主流,还是所谓另类。好像小市民、小官僚、小愤青的日常生活,就是人类存在的常态。这种时代也有禀赋过人之辈,假如有幸托生在优越的文化环境里。他们容易写出一些漂亮的轻量级作品,技法圆熟,构思奇异,却影响不到文艺之外的世界,更不能流传久远。

小时代通常也是繁荣时代,人们抱着一个错觉——历史已经终结,重要问题已经解决。而所谓解决,即指凡事都有一个简单的说法,比如美国的技术及快乐至上,比如中国人迷信的经济万能(政治经济学理论一直就是这么教的)。能被无数通俗故事反复演绎说法,都是来自利益集团的符号操控。人们偶尔的恐慌和信念动摇,自有事先激活的犬儒精神和鸵鸟政策去对冲。即便少数持异见者的思想,也难得溢出超出这个包线,不管他们说了多少个不字。他们自己就是那套叙事的产物;红歌唱拐了调,也还是红歌,不管祭出什么样的后学理论。直到有一天,大家发觉自己被忽悠了,而且所有的好人坏蛋,原来都在一条船上。

曾经读过一篇文章,讲纽约文学生态的变化。过去梅勒、维达尔那些人见了面,一言不合便老拳相向,而现在的才子们都是政治正确,彬彬有礼。约瑟夫·海勒辈份低些,但也是在战场上阅历到人生的真相。二战结束后他结了婚,靠复员军人津贴读完大学,教过几年写作课,后来进了一家广告公司,而且干的不错,同时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。那一代作家写过广告词的不少——就像海明威那代人往往从记者干起——除海勒之外,还有巴勒斯(《赤裸午餐》)等人,以及稍晚的德里罗、拉什迪等人。那是个需要想象力的行当,很不好混。可今天的作家呢,你能数出几个不是写作班出身?

获得《第22条军规》的灵感,是他大女儿艾丽卡出生后的事情。据她在新书《尤萨连在此安睡》中回忆,完成这部书连续化了九年时间。她说父亲在公司上班之余,按部就班地写作;每当完成一部分,都要反复审读,一面用留声机放巴赫的音乐。他还常把把太太、女儿打发上街,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他的大书,半开玩笑地告诉她们,忘记给他带回披萨饼,就不让进门。

海勒一家把那些年叫做“纪元前”,只是这里的B.C. 指的是Before Catch-22(《第22条军规》之前)。很快他遇见一位热心的经纪人,帮他在西蒙—舒斯特出版社找到一位同样热心的编辑。小说原定的书名是《第18条军规》,但当时有一部畅销书叫《快乐大街18号》,为避免撞车,只好临时改名。书出版后,他们夫妇每天去书店欣赏成功的景象。但在最初两年里,评论界对这部小说褒贬不一。毕竟书中对于美国的军队、社会和价值观的描述超出了一般人的接受能力,尤其是把政治和战争描写成生意。但随着美国在越南的军事行动逐步升级,作者的寓言风格显示出启示录般的力量。

成功后的海勒一家迁入纽约一栋豪华公寓楼,那里不少住户都是世界级文化名流。艾丽卡·海勒在回忆录中说,他们搭乘电梯时,就会碰到乔治·巴兰钦这样的人物。但不止一部传记提到海勒和那些纯文学作家,反倒不如和马里奥·普佐(《教父》作者)这样的通俗作家走得更近。显然,这不是一个文化立场势利的人。我曾询问艾丽卡·海勒,他父亲那种众声喧哗的文风,是否和他混杂型的趣味有关。她说:“他的朋友有的是作家、艺术家,有的不是。他喜欢康尼岛的热狗,也会享受上等餐馆的美食,尤其是别人买单的时候。他爱鲍勃·迪伦,也爱巴赫。他的趣味广泛,思想活跃,好奇心强,从不附庸风雅。”

像很多成功者一样,海勒开始出轨,离婚,再婚。但那已经是文学之外的话题。重要的是,在他有生之年,始终有新作不断问世。很多人认为后来的《出事了》,是他最好的小说,用我们这边近年的说法,也是最“好看”的。然而最终成为招牌的,却仍是《第22条军规》。人世间的事,往往如此。《第22条军规》出版于1961年。那是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个转折点。就在那一年,“爸爸”海明威用猎枪打烂自己的脑袋。一个雄性的,英雄主义的文学王朝,就此终结。虽有梅勒、琼斯几个才子坚持硬汉传统和现实主义写作原则,但文化精神已经大不同于以往。50年代的美国已经成为一个繁荣的消费社会,年轻人的血性正被体制刻板的大公司驯服。威尔逊的小说《穿法兰绒套装的男人》,表达的就是由此而来的不满情绪。全球舞台上,美国的地位遭遇苏联领导的东方集团挑战,开始干涉古巴,并卷入东南亚冲突。时代已在期待气质不同的新型作家。

随着冷战结束,美国进入历史性的繁荣时期。承平日久,社会文化风尚开始无聊、琐屑,直到陷入旷日持久的反恐战争,加上眼下的经济危机,更多的人幡然醒悟——历史并未终结,而且整个体制出了问题。如今人们重拾一部半个世纪前的警世之作,当与这一大气候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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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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