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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,

 

四十年前,我在别人家的外国杂志上见到一幅画,标题叫《用做餐桌的代尔夫特的维米尔的鬼魂》。画中是一个半跪的人形,桌面般的右腿上放着一瓶酒。

 

萨尔瓦多·达利:《用做餐桌的代尔夫特的维米尔的鬼魂》

 

从此知道了画家达利、维米尔的名字;至于代尔夫特,这个地名根本没记住。当时中国还在文革期间,大家对于西方事物的了解,比月球、火星多不了多少。再说我还处在学龄前,知道的中国地名也没几个,除了沈阳和上海,没见过北京之外的任何地方。

与此同时,来自加拿大年轻人布鲁克在荷兰冒雨骑车旅行,滑倒在路边。他找到一个人家避雨。主人收留了他,告诉他前面不远就是代尔夫特。次日,布鲁克重新上路,按照指点赶去参观那里的名胜。除了尼德兰常见的风车、运河、砖墙建筑,那里还以一种蓝陶出名。那些白底蓝花的陶器,最初是为模仿明代青花瓷。今天常见的多为旅游纪念品,尤其是做成木鞋形状的小摆设。

像很多古城一样,那是一个储存历史记忆的地方。除17世纪发达的商业,那里还是画家维米尔度过一生的地方。在运河边的老教堂,布鲁克发现一块铺地的石板,上面铭刻着:约翰内斯·维米尔,1632—1675。大师的遗骨就埋在下面某个地方。

很多年后,布鲁克在一本名叫《维米尔的帽子》的书中,回顾了早年那段经历。作者好像策划了一个想象的微型画展,再细细讲解维米尔画中暗藏的玄机。和很多读者一样,我也是在美术馆礼品部注意到此书,而不是在书店。

 

《维米尔的帽子》封面,作者:卜正民

 

十几年来,维米尔这位荷兰“黄金时代”画家成了艺术世界的大明星,加上他的另外两位同胞伦勃朗和梵高,在人们的视野中无所不在。有关他的图书、话题不计其数。十年前,榭瓦利埃的《戴珍珠耳环的女孩》热销,好莱坞也在筹拍电影版(斯佳丽·乔韩森后因主演该片,成为一线明星)。小说为那副名画虚构了一个模特,用来探讨艺术和爱情之间的永恒纠结。

 

约翰内斯·维米尔:《戴珍珠耳环的女孩》

 

那年我从加州移居纽约。一别十余载,想看的东西太多,恰好大都会美术馆有个巡回展《维米尔与代尔夫特画派》。维米尔作品现存34幅,散藏于欧美17家机构或私人收藏。此次大展汇集到其中半数,但独缺那幅“北方蒙娜丽莎”。一个三百多年前的无名少女,成了展览期间不断出没的幽灵,虽不在场,却总是话题的中心。

“幽灵”藏身在海牙,是莫里茨伯爵府(现为美术馆)的镇馆之宝,极少外借。为一睹真迹,布鲁克多年后再访荷兰。这时他已经成为汉学名家,还起了卜正民这个中国名字。置身展厅,引起他更大兴趣的,却是画家早期的《代尔夫特风景》。画中有他早年目睹过的景象。三百多年过去,城市的格局和天际线,并没有根本变化。国外的古城,多靠修修补补保持盛世的原貌,而不是画蛇添足,妖形怪状地追赶潮流。

专注室内生活,是人们对维米尔的成见。其实他也是景观画的先驱。在《维米尔的帽子》中,卜正民说维米尔的世界不是四壁之内的封闭空间,它联系着广大的世界。他先演示一番福尔摩斯式的洞察力,就像《巴斯克维尔猎犬》或《玫瑰之名》那样。他说该画创作时间不会晚于1660年,因为天际线上的新教堂塔楼是空的。据档案记载,教堂的大钟安装于1660年。

作者的目光随即落在画中两个细节上。作者称这些细节为“门”——通过遮掩在背后的通道,可以穿越历史。首先,码头上泊靠着两艘荷兰特有的风帆渔船。从15到19世纪间,它们被用于捕捞北海鲱鱼。传统上,这是北欧挪威人的主要生计,但随着16世纪“小冰河期”到来,鲱鱼群南下荷兰水域,给这一地区带来巨大的渔业收益。

 

约翰内斯·维米尔:《代尔夫特风光》

 

 

二,

 

所谓小冰河期,是指大约15到18世纪的一个全球性气候现象。经常出现的较低气温,导致农作物减产,黑死病等瘟疫流行,以及游牧民族更多的迁徙和掠夺。异常气候对于欧亚大陆另一端,大体同时的明帝国有何影响的种种争论,近年在国内也时有所闻。

就此我请教过卜正民教授。他回信说:“寒冷气候对满人肯定有所影响。气温下降缩短了植物生长期。17世纪30年代粮食歉收,使长城以北的人难以果腹。当时的女真人可以解散联盟,回到原有部落状态,但这个选择却不是后金统治者所乐见。”

除北方边境战争,水稻、小麦等传统粮食减少,在国内造成饥民引发的社会动乱。这种状况的改观,要等更加耐寒的农作物出现,比如玉米和马铃薯。它们来自美洲。不仅是粮食,还有很多经济作物。比如最初译作“淡芭孤”的烟草;它的影响不用说了。早年看苏东坡的《志林》,奇怪这个四川人谈吃竟不提辣味。后来才知道,辣椒从西半球进入中国厨房,还要再等几个世纪。由此说来,东坡酒家大可以改名哥伦布餐厅。

古代中国和美洲交往,却要通过欧洲人间接进行。《代尔夫特风景》的另一扇穿越之门,是画面偏左的一座建筑。维米尔生活的时代,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所属的一座库房。

 

荷兰东印度公司创建于17世纪初。新近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的荷兰共和国,通过这一机构从事海外贸易和殖民活动。自从16世纪的地理大发现,西班牙和葡萄牙通过对美洲和亚洲的殖民活动,获得巨大财富。不甘人后的荷兰陆续成立十余家商号,专营东方贸易。为避免恶性竞争,这些商号后来组成联盟,成为东印度公司,活动范围遍及全球。

这是世界史上第一个公开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。全日制的证券交易,就是17世纪荷兰人的创举。“三十年战争”期间,欧洲大量新教徒和犹太人避难到荷兰。他们是最有创新精神的人群,很多发明创造出现在荷兰,便不足为怪。当时甚至造出了可以行驶的潜艇。今天人们难以想象的,是东印度公司拥有议会授予的非商业特权,包括在海外发行货币和组织军队。

贸易开始摆脱区域限制,发展成全球活动。而使这种活动成为可能的,按照培根的说法,是靠三种技术发明——磁罗盘、造纸和火药。有了罗盘,船只才能在远海中定位;纸张使商人可以经常彼此通信,并保存大量账目记录;火药则带来武力上的优势。

卜正民进而指出,中国既是这些技术的来源,也是欧洲人远航的目的。自马可波罗口述中国之行,欧洲人便对世界另一端的无尽财富,充满了想象。这是一种反西方中心论的说法,而且引起我们的联想:是否早在鸦片战争之前,中国已经加入了近代世界经济体系。我曾请教作者是否把明代的中国,看作一个世界体系理论所说的“核心国家”。

他这样回答:“假如你觉得全球经济体系必须有个核心,或许晚明时的中国就是那个核心。它能以低于别人的成本做出品质更高的产品。但假如你怀疑全球体系,至少在它的初期,是否存在一个中心,那么你可以说中国只是网络中的一个结点,而不是中心。一个经济网络需要很多经济体的参与。中国需要东南亚,然后是欧洲和美洲市场,就像后者需要中国;这样才保证了产品、服务和货币,在这个体系中流通。中国在全球市场上扮演了商品供应者的关键角色,然而西班牙做为信贷提供者(以白银的形式)的角色同样关键。荷兰人的角色则是不同经济区域之间的沟通、整合。这是一个众多角色参与的,多级互动的过程。”

 

 

 

三,

 

作者接着做了一系列案情分析。他先邀请读者观赏维米尔的《军官和微笑的女郎》。他要我们注意的,不是画中男女间的关系,更不是画面的构图、笔触或设色,而是画中求婚军人的帽子。

卜正民告诉我们,那个时代的体面男人,即便在室内,帽子也是不能摘的。脱帽致意这一老派风俗,很久以后才会出现。当时最好的制帽原料不是羊毛,而是海狸皮的底绒制成的毛毡。传统上,荷兰人消费的海狸皮毛由俄国供应。而在维米尔的时代,繁荣带来的普遍富裕,使得这一奢侈品供不应求,必须另辟货源。

于是法国探险家尚博兰航行到了加拿大。他用火枪和印第安原住民交易海狸皮,也卷入过和伊洛夸人的战斗。他的燧发枪显示出威力。于是印第安人踊跃提供大量皮毛,换来火枪,对付其他原住民部落。为保障海狸皮供应,法国人成了当地秩序责无旁贷的维持者,在部落之间合纵连横。尚博兰修建的防御工事,则成了魁北克城的前身。

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海狸皮。说起他的目的地,你一定觉得离谱,居然是中国。当时西班牙和葡萄牙控制了欧洲到东方的已知航道,在狭窄水域建立要塞,对他国通行者抽取重税。环球冒险的后来者只好另辟蹊径。由于对世界地理一知半解,他们有了从北美开辟新航道的构想。具体就是,通过圣劳伦斯河进入五大湖,再向西探寻通向太平洋的水路。

不仅法国人,荷兰东印度公司也为同一目的,雇佣过英国海员哈德森。此人在北美发现的那条河,至今以他命名。荷兰人曾在河口建城,叫新阿姆斯特丹。后来该城落入英国之手,变成新约克,也就是纽约。

这个时代,地理大发现已经完成。卜正民认为17世纪的东西方关系,正进入一个不同阶段。比起16世纪欧洲人和新世界的粗放型交往,这一时期的外来人和原住民之间,开始了一定程度的文化融合,学习对方的语言,了解对方的风俗。

 

然后作者把我们引到下一个场景。《读信的女郎》和《军官和微笑的女郎》描绘的情景,发生在同一间屋子,但是求婚的军官不见了。姑娘站在窗前读一封信;说不定就是那个戴海狸绒帽子的男人写的。

他要我们留心隔在观众和姑娘之间那张桌子。这张画你可能见过多次,但未必注意过桌上那块土耳其地毯。对于17世纪的荷兰中等人家,这样的舶来品铺在地上踩踏,实属暴殄天物。于是就上了桌。桌上还有一个青花瓷盘来自中国。盘中的水果摆放成静物画的样子。西方绘画史上,景物、风景均滥觞于荷兰。它们反映了新兴市民阶级的物质生活、审美趣味,以及背后的自豪感。

景德镇的青花瓷,原本是为供应西亚市场生产的出口产品。那些波斯风格的图纹,非常符合欧洲人的东方想象,于是成了争相求购的对象。用含钴的“回回蓝”釉料烧制器皿,也被误认为中国特色。郁金香投机狂潮期间,带郁金香图案的瓷器在荷兰热销,但随着市场泡沫破灭,东印度公司立刻取消了发到中国瓷窑的订单。

当时的中国人,虽有响应国际市场需求的敏感,却并未因此失去文化上的自信。他们以亲切垂询的态度,看待本地产品的国际声誉,如果不是全然蔑视。“红毛”趣味都是粗鄙的。同样粗鄙的,是沿海省份的暴发户。其中有些就是靠海外贸易发家。他们的生意经常带有走私性质,尤其是在福建沿海。他们的不法行为受到高策,这种来自北京的大太监保护。

像世界另一端的新兴市民一样,他们也有附庸风雅的渴望。也许购进了太多赝品文物,也许自己的卑俗举止遭受过世家子弟耻笑,于是《长物志》那样的读物,便成了晚明版《格调》。作者文震亨在书中标榜的精雅生活令他们神往。很多人通过这本书,获得了宋代官瓷的最初知识。

 

 

 

四,

 

当时中国人只热衷于一种舶来品,就是钱本身。从那时候起,中国人就有换取外汇,储备外汇的热情。当时的外汇是白银。中国市场如同黑洞,吸入光泽耀眼的贵重金属。明帝国的货币体系以白银为基准,但由于官府对这项资源严格控制,国内产银量十分有限。当时市面流通的白银主要产自日本,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。

由于德川幕府实行海禁,仅特许荷兰人在长崎附近设立通商机构。日本白银被荷兰商船运往亚洲各处,采购当地商品。一个更重要来源是南美。当时产自秘鲁的白银,很多没有输送回西班牙,而是运到太平洋另一侧的马尼拉,和那里的福建商人交换中国奢侈品。西班牙政府对此屡禁不止。

原因十分简单。首先,白银是唯一在中国有竞争力的外来商品;其次,白银在中国兑换到的黄金,远多于在欧洲。就是说白银的这种流动,可能是利用汇差的套利行为。很多读者或许会想起弗兰克那本《白银资本》。

弗兰克认为,当时欧洲的对华贸易中,后者对于前者的商品没有需求。他归结为西方发展水平低下,产品缺乏竞争力,只能依赖从美洲掠夺白银,支付中国生产商。反观中国,吸收巨量的外来白银,却没有导致通货膨胀。他推论说,这是因为中国国内有巨大的生产和市场规模,使那些银钱正常流通。这个观点曾引起国内学者强烈争论。

关于白银的冲击,西方学者中也有很大争议。有人认为它导致晚明的繁荣,而由此而来的通货膨胀,又促成了明朝衰亡。“对此我表示怀疑,”卜正民告诉我。“与国内贸易相比,当时外贸规模很小,而经济规模那样庞大,不会因白银的流入受到根本影响。实际情况是,沿海地区少数人由此致富。这些人拥有更多可支配收入,用于艺术、教育和奢侈消费。白银的主要作用,是强化了和外部世界之间的贸易纽带,并将欧洲拉进中国经济的轨道,虽然从长期结果来看,则是中国进入了欧洲的轨道。”

说到这里,我又想到卜正民的《纵乐的困惑,明代的商业与文化》。书中借用一个仕途多舛的下层官僚视角,从内部描述当时的社会状况。在其编纂的歙县地方志中,他对当时盛行的拜金主义大加痛斥。对他来说,白银流通造成了礼崩乐坏、贫富悬殊。假如活在今天,老先生一定活跃在“乌有之乡”,怀念朱元璋重农抑商的英明政策。但他不能理解,正是早期国策造成的粮食剩余,使后来的商业发展成为可能。而最初以国防为目的修筑的运河、驿道,也为商贾行旅提供了便利。

至少,大量白银未能使明朝免于灭亡。当维米尔在代尔夫特进入绘画成熟期,那个雄踞世界东方的伟大帝国,已经成为历史概念。

 

当代英美学者常有文学化的写作倾向。他们旁征博引各类边缘文献,在不同社会、文化、历史现象之间往返勾连,通过日常细节,把年鉴派史学的全景描述纳入小说式的情节关系。国内读者熟悉的史景迁的作品,以及孔飞力对于乾隆朝剪辫案的叙述,都是这方面的例子。流风所及,一些自然科学家也日重文采,比如两获普利策奖的昆虫学家威尔逊。

而在国内,这种写作的影响则限于新派小说、随笔。一些作者用借来的视角和口吻,描写中国事物。这也算是“作家学者化”的一个另类注脚吧。

《维米尔的帽子》中有个深刻的见解,关于西方人积累知识的能力。没有这种能力,就凭几个冒险家,拿几杆火枪,驾着几条破帆船,怎么可能完成全球范围的殖民征服。很多上了洋人贼船的苦力,跟着人家转了半个世界,也没弄清自己在哪儿。异国他乡,茫茫大海,他们只有听天由命。

世上谁又不是听天由命?起维米尔于地下,怕是也难逆料自己的几张小画,竟引起后人连篇累牍的议论。当年荷兰画家受市场驱遣,普遍多产,他这个倒插门的赘婿却要打理岳母家的生意。做为画家,他是个完美主义者,作品很少,影响从未超出本埠。他的寿命也短。很长时间,他的身后之名还不如同样短命的同代人梅苏。

19世纪,维米尔的影响开始抬头。他的题材多为世俗生活场景,但他点染出的人物,往往有着宗教画般的安详神态。他的作品因此有了超脱于凡俗的效果。然而作品本身的物质性,决定了它们历史性的存在。

1937年,以制作赝品为生的荷兰人梅格伦,伪造了托名维米尔的宗教画《温泉城晚餐》。二战期间,这幅假画被德国元帅戈林购得。战后,梅格伦因此以叛国和出卖国宝受审。他承认自己造假,并当场重复制作过程,以免被判极刑。人们又因为他骗过纳粹党魁,把他奉为英雄,作品身价也随之暴涨,很快成了新的造假对象。造假者中,居然就有他的儿子。

今年,维米尔的《代尔夫特风景》成为荷兰皇家铸币局的入选图案,模压在新发行的纪念银币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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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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