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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近20年前的事了。有个朋友编译一本纳博科夫的小说集,因翻译人手短缺,不得已,拉上了我。分配到手的篇目中,有作者写于1930年的短篇《蝴蝶专家》。小说背景是大萧条时期的柏林。当时从没去过德国,只能根据格罗茨的画,再加少许旧照片,想象故事里的气氛。

小说主角是个开杂货店的,粗俗,臃肿,贪杯;总之,一个典型的中欧小市民。不幸之处在于,他还有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内心。做为狂热的蝴蝶收藏者,他对直翅目昆虫学,有着超乎一般专业人员的知识,就像作者纳博科夫本人。小店主一生的最大憾事,就是从未亲手捕到过异国的蝶种。他的足迹从没出过德国边境。于是出国成了他的梦。

去安达卢西亚,去巴西,去达尔马迪亚海岸(类似经验,我们很多人也都有吧);他在想象中设计自己的旅程,努力攒钱,可凋敝的经济把他的积蓄,一次再次地变为废纸。他甚至在一次大战时报名参军,以为能被派往国外前线,可惜体检又不合格。多舛的命运把他扭曲得猥琐而粗暴(几年后拥戴国家社会主义党的,就有这类人吧)。他靠蝶蛹交易,赚了一小笔昧心钱,于是背着可怜的老伴,订了去西班牙的车票。正当他满怀憧憬嘟嘟囔囊地收拾行囊,一阵心绞痛要了他的命。

我语言知识有限,所以很少翻译东西。这次例外,更是彻底毁了我的情绪。每次想起这个故事,就象心里堵塞着不能破茧的蝶蛹。这个痛苦的孕化期绵延十几年,直到有一天,我看了一部就叫《蝴蝶》的法国电影,仿佛当年纳博科夫笔下的小业主,从一出压抑的黑色喜剧,转世到一个远为明丽的文本中。

他投胎到上世纪90年代的巴黎:一个名叫于连的老鳏夫,收集养殖各种蝴蝶,唯一的缺憾,是一种大若团扇的伊莎贝拉。当年老于连的儿子夭折前,曾梦见这种稀有的彩蝶。对他来说,伊莎贝拉就像他和亡子之间的灵媒。就在他准备去山区探访蝶讯,邻家一个没人照管的小女孩闯进他的生活,和他一道远足,还让他惹上官非。

在西方的叙事里,迷恋蝴蝶经常牵涉到变态心理。除了纳博科夫这种蝴蝶专家,还有谁能把一部恋童传奇,写到《罗丽塔》一般入骨三分?再如约翰·福尔斯的《采蝶人》,还有那本忘了什么人写的《沉默的羔羊》。所幸,《蝴蝶》的作者绕过了这一窠臼。

山中历险成了一老一少的对手戏,好像几段妙趣迭出的卡农。他们采集到伊莎贝拉的蛹,带回巴黎,在于连家的暗室中化蝶,然后放生。老头内心的伤痛,和儿子的亡灵一起得到超度。至于小女孩,失踪几天之后,则收获到母爱。这是个有点甜俗的故事,可问题是,我们的眼睛偶尔也会需要几颗巧克力豆;何况糖衣之下还包覆着孤独、死亡和救赎,这些大题目。

另一个城市,另一家影院。那里在演《那边几点钟?》,一位同胞的片子,也是关于孤独、死亡和救赎。一个男孩死了父亲,他在台北街上卖表,遇见一个要去巴黎的女人,他把手表调整到巴黎时间,女人到了巴黎无比郁闷,还做出几件不知象征什么的的奇怪举动,最后,男孩父亲的鬼影佛教意味十足地,走向一个杜伊勒里花园的费氏摩天轮。

影片的调子沉闷而做作,色情场面十分恶心,除了女主角相当可爱,不像巩丽、张子怡似的一脸贪相,眼睛里时不时伸出两只手来。片中有两处(也许更多)影涉特吕佛的《四百下敲打》,似乎有些元叙事,和向大师致敬的用意,可如今,这套后现代主义噱头,显得也太家常了吧?本应成为享受的观赏,结果成了忍受。

散场时意外碰到一位前女友,和她搞电影的新情人,于是聊了几句观后感。他们用圈内人的口吻,说我在电影里嫌恶的东西正是艺术。原来如彼。

当时隔壁放映厅在演《阿美丽·布兰奇遇记》。那也是一个甜俗然而有趣的法国片,讲蒙马特区一个咖啡馆女招待,用搞怪的办法帮助陌生人,我很喜欢。即便这让自己显得老土。在同一个城市背景下,对《阿美丽》来说,巴黎是想象的起点,而在《那边几点钟》里,巴黎则成了想象的终点。我好像看到蝴蝶以倒叙的方式,变回成毛毛虫。

我认识一些自认有文化的人,对所谓“表面的美感”十分不屑。过去一年里,莫扎特是当令话题,不少酷人贬低古典大师,也是因为所谓“表面的美感”。表面的美感固然有待超越,但它无论如何,不是必须批判的对象。何况莫扎特这个个案里,总还有些不那么表面的东西可谈吧?

世上有些东西,在你具备之前,最好别去非议。比如作为一个穷光蛋,我就不会说富有是件无聊事,只要财产来路正当。这样说的前提是,人有选择不富有的自由,就像人同样有权不美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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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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