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
我读小学的时候,中国文化还在闹革命,谁也不敢自外于大好形势;所以每个学期都有一段时间被送到厂矿农村,投身社会生产实践第一线。我对很多事物的了解,就从那时候开始。

因为劳动表现积极,我得到一份肥差做为奖励,跟另外几个小孩一起,给故宫打扫卫生,也就是得每天早起,在9点钟开门之前,先把养心殿的院子打扫干净。这点工作,不到8点就干完了,于是大家各占一张龙椅,补睡一觉。用来叫醒我们的,自然就是满族皇帝们,还有老佛爷把玩过的西洋自鸣钟。

丁丁当当的八音钟,可比俺们家的双铃马蹄表好听多啦。然后我们列队去文渊阁除草。那是紫禁城从不示人的一角,里面破败不堪,一座石桥的汉白玉栏杆,坍塌在下面的水池里;不少当年印制《四库全书》的木版,就露天堆放在室外。

一个月后,我们已经把故宫,里里外外勘察了一遍,除了皇极殿。那是压轴节目,最后由博物院领导委派代表,率领我们参观陈列在一座偏殿的《收租院》群塑。雕塑本身不错,风格有些《加莱义民》的意思。阶级斗争教育完了,我们被领去观赏昔日皇家的宝物。有个当干部的女生盯着珠宝首饰,差点吸到眼里抠不出来,而男生则对盔甲刀剑比较来电。我印象最深的展品是一座钟,18世纪产于英国,充满洛可可装饰风,驮在一头鎏金嵌宝的印度犀牛背上。

以前只见过动物园里的非洲双角犀,便觉着印度犀牛的独角或残或畸,非常奇怪。很多年后,我查到座钟上的犀牛确有所本:雌性,名克拉拉,生于印度。这是当年欧洲匠人唯一可能见过的犀牛。1741年,一个服务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年轻船长把她运回鹿特丹,然后巡游各国,接受各色人等观赏,包括普鲁士王菲特烈二世和神圣罗马帝国女皇玛丽亚·特蕾莎,这些大人物。克拉拉天性温顺,只是跟水手处久了,嗜好啤酒和烟叶。

1749年,克拉拉运抵凡尔赛,在法国宫廷掀起一波新时尚,贵族们纷纷把假发做成犀角的款式;海军新建的一艘快舰,也被命名为“犀牛号”。当时启蒙主义思潮正盛,博物学家布封为她做了体检,她的肖像和词条,也被收入狄德罗和达朗贝的《百科全书》。这还不是克拉拉第一次被人造像。此前在德累斯顿,迈森制瓷坊的名匠坎德勒,为她画过很多速写,然后按图制成瓷塑。故宫钟表馆的犀牛座钟,便依照坎德勒的瓷塑拷贝而来。顺便说一句:迈森(时属萨克森选帝侯领地)是世界上第一个未经中国人指导,仿制成瓷器的地方。

克拉拉之前,西方人对犀牛的了解,仅限于纽伦堡画家丢勒1515年的一幅木刻。那年,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从印度弄来一头犀牛,然后送往罗马,讨好当时的教皇。从里斯本到热那亚这段路程只能走海运。当船经过马塞,早已等候在附近一座岛上的法国国王佛朗索瓦,请求一睹这头绝世奇兽。葡萄牙人不便拒绝,只得从命。法国人满足了好奇心,船只再次启锚,可没走多远便因风暴遇难。

画家丢勒身在纽伦堡,并未亲眼目睹犀牛,只能靠他人转述作画。他刻画的犀牛,皮肤质地斑驳,好象一层铠甲,肩胛之间还多了一根突出的尖角。那层铠甲,其实有其来历。犀牛启程去意大利之前,曼努埃尔一世曾把它结束停当,和一头幼象决斗。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曾说犀牛和大象是天敌,于是葡萄牙君主决定验证一下古人的说法。看来肉食者狸膏金钜,斗鸡走狗的那点出息,古今中外几无例外。当时犀牛披挂的是莫斡儿王朝印度骑兵的马甲;肩胛处那根凸出物,只是马鞍前的把手,帮助骑手冲杀时保持稳定,而并非西方人误以为的,犀牛的第二只角。

正是这个有欠准确的形象,曾流行于西方达两个多世纪,直到克拉拉到达欧洲,才终于得以纠正。佛罗伦萨的美迪奇家族,曾根据它设计过族徽;西方动物学的开山鼻祖,瑞士医生盖斯纳在他的《动物史》中,就用这张画做为犀牛的图解;比萨大教堂的西门上,也有这个图案的浮雕。直到今天,德语中仍然把印度犀牛称为“甲犀”。这些关于犀牛的逸闻背后,是一些知识的故事,以及比知识本身更加难解的历史。

去年,意大利一家私人美术馆在中国搞过一次巡回展,主要是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。根据未经核实的传闻,外方曾有意拍卖其中的部分藏品,但不知什么原因,计划没能成功。等我回到北京时,展览已经结束,只在朋友家看到一份展品目录,其中之一,赫然竟是丢勒的印度犀牛的木刻印本。

话题:



0

推荐

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