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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几年前,我被中国作协招去开青创会。一位中宣部官员莅临讲演,号召与会代表认真学习各种文件、思想。坐在我后排不远处,是一个公务员背景的小说家。台上领导讲演,他在下面给一个文友即时解读。领导说,非常希望和大家广交朋友,但本人愚钝,拙于交际,等等。公务员作家当即翻译,这是要求诸位主动上门,云云。

那位深谙官场文化的老兄,后来成了畅销书作家,但据说也因此提早致仕。从他身上我隐约看到一种传统在复活。中国历代历朝的文学家,除了李贺、曹雪芹,你能数出几个没干过公务员的?不同于古代士大夫的诗酒酬唱,当下作者的散文叙事写作,需要面对广大的市场。他们或多或少继承了《官场现形记》那类传统。

那位作家私下流露心曲,说那个体制非常人所能屈就。且举一例,为获领导青眼,你在积极工作之余,还要偶尔犯些无足轻重的小过失,让上司有机会批评斥责一番,这样才能成为领导信任的人。当时我相信,那种文化和生活方式,一定会有人书写记载。后来寓居国外,和国内的文学生活基本绝缘,直到去年在慕尼黑一个文学节上,有个从事翻译工作的北京朋友,向我推荐《明朝那些事儿》。

回到纽约,专门跑了一回唐人街的公共图书馆,借了一套,利用一个周末全部看完。这般如饥似渴,原因只有一个:我没读过《明史》,于是心里总在问那个“后来呢”。本人作为非专业读者,发现此书的长处之一,就是引发读者对于那段历史的兴趣。我有从半截开始看书的恶习。当时刚好翻到武宗一节。那是个动作性较强的人物——豹房啊,还有后来那些北征、南巡——简直就是一个亚洲版尼禄。作者的描述,又很有些电子游戏的视效。强调一句,我没跳读,前前后后每页全看了。

书不错,语言平白如话,口头文学的痕迹稍嫌重了一些,卖给电台广播,效果也许更好。其中点缀着故事主角的心理独白,那是作者的小说笔法。称历史人物为同志,或许也会因此书而成为时尚。就像国内多数的“后王朔”写作,《明朝》的姿态放得很低,对于诸多社会、文化、历史现象,书中也不无褒贬,口锋偶尔还很激烈,但做为历史评述,行文过程中夹杂了太多余秋雨式的抒情议论;而这些,似乎又是该书卖点所在。

有些议论应该讲究点修辞。比如作者形容陈友谅是朱元璋头上的“达摩克里斯之剑”。我们知道古代希腊的悬剑典故,是说拥有无上权势,乃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任务,并不特指来自某一竞争者的威胁。再有,明朝真像作者所说,是一个实行封建制的国家吗?欧洲最早的大学是巴黎大学吗?所谓“北欧海盗(应该叫维京人)”,能有机会遭遇西班牙无敌舰队吗?那可真是关公战秦琼。这些简单的知识,该书的编辑难道不会上网核对?一家出版社,至少有责任不向社会推广错误知识吧?

作者谦逊地解释说,曾打算给书起名为《明札记》。作为一份札记,此书大有可读之处。首先它填补了我的很多知识漏洞。比如以前我不知道郑和去过麦加。此外作者对于明武宗、锦衣卫头目陆炳等人物的评述,也很别开生面,大大超出了一般人的成见。开始我觉得本书更像一部明史摘译。所谓译,就把《明史》中的情节翻译成当代流行语,然后大功告成。但纵观全书,起伏有致的叙事节奏,完全来自作者的剪裁功夫。否则不要说六本书,就算六十本,也未必能说清“那些事儿”。

同样因为剪裁,遗漏之处也就在所难免。比如朱元璋的籍贯,我就没在作者为他设立的档案中找到。此外那位全身心支持朱元璋的马姑娘(就是后来的皇后吧?),到底什么身世来历?我很好奇。还有到底什么是明教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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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历史不能假设,可人就是断不了假设历史这个念想。我们中国人最爱假设两段历史,一是明朝中后期,一是清末民初。这可以理解。首先,黄河般曲折的中国历史,曾在这两个河段急剧改道。更重要的是,上述两个历史时段——内忧外患,改革还是不改革,如何改革——决定了中国近五百年历史叙事的主干,以及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现有想象。

平生遇到一些志向高远的人士,喜欢手上夹着红蓝铅笔,在地图上指指点点。他们回顾上述两段历史,痛心疾首之余,论述中最常使用一个词,就是“假如”。而明朝恰好提供了太多的假如。

大明王朝由始及终,凡276年,而这近三个世纪的历史,又和欧洲文艺复兴大体并行。中国人和西方的文化心理,便是在那一时期,分别特化发展。欧洲发展出一套全新的政治、金融、宗教、科学、教育体系,而中国虽然出现了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,但终于随着农民革命和女真人入侵,全部被扼杀在摇篮中。这些历史的偶然因素,使得中国历史终于未能走到一个,引向繁荣进步的拐点。于是有了种种“假如”。

这种文明格局的变化,似乎不在《明朝》作者的兴趣范围内。我们在书中更多看到,作者对于官场文化和帝王之术的津津乐道,尤其是朋党斗争中的官僚们,如何玩弄手腕和心眼。对于明朝如何发展文化、技术并积累物质财富,这里甚少解释,好像路线对了头,文明自然更上一层楼。作者(也许包括多数读者)的兴趣,显然在于最高权力的觊觎、争夺与守护。既然如此,真不如把书名改成《明朝宫廷、官场那些事儿》。

我知道,手腕和心眼非常值得玩味;它们代表一种高超的的智慧,操作上的微妙和精致,不亚于任何艺术。代价是我们玩味之余,不再把目光投向远大的领域,以致我们的世界微缩成一桌麻将。这也是一种玩物丧志。人际智慧的房中术,使我们失去了那种好奇和渴望。人们的兴趣不是集中在财富的创造,而是财富的分配。分配意味着占有,包括隐性的占有,而且越是没得可分,就越要讲究怎么分;这就叫做懂政治。所以人们争着当领导。

这种事情讲多了,就会成为马基雅维利式的逆向道德训诲。结果是公德、私德分离;君子之仁义,小人之仁义分离,而且无所不用其极,像明朝很多小说那样,假劝善之名,行诲淫诲盗之实,并最终被误读成赌徒的励志读物。不苛求古人,并不意味着为古人的负面遗产无端回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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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明朝》的最大功劳,不是对于人事纠葛的喋喋不休,而是普及关于明朝制度的知识,从科举到官制。朱元璋为限制官僚机器的权利扩张煞费苦心,设计出来的制衡机制密如凝脂,并由此引出一个问题:明朝政治何以仍然腐败如此?今天大家终于明白:一切只限制别人,不限制自己的制度安排,都是这个结果。直到现代政体出现,这个问题才有了解决的可能。

明朝统治者中的少数精英,也深知改革之必要,甚至取得过重大成果,比如被作者称之为明朝最伟大政治家的张居正,但最终人亡政息。不管明帝国实行多么严厉的孤立政策,但它的经济活动已经在无意之中,纳入一个全球体系。张居正的税制改革不能善始善终的原因之一,就是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大量来自新大陆。当荷兰、英国派出游击舰只,劫掠西班牙和葡萄牙船队,加之西班牙着手打击其美洲殖民地到亚洲的白银走私,中国银价立刻上升,人民的税收负担(法定以白银为缴纳手段),也随之变得不堪忍受。

作者显然意识到这个问题,并不时调整笔锋所向。由于明朝很多事儿发生在全球背景下,他在叙述当中作出了相应努力。郑和舰队为他提供了理想的故事平台。但同样,这里充斥着抒情和感慨,而不是着力于那七次伟大远航,对于一个新生帝国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成本。毕竟当时的明帝国,正面临这向北迁都、应对蒙古残余势力威胁、疏凿运河等重大任务。

据马欢(船队翻译官之一)的《瀛涯胜览》记载,郑和船队单宝船便有63只,中等以下舰船不算。所谓宝船,长44丈4尺,宽18丈,排水量至少5千吨,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木质船只。我见过一组数据,关于英国建造于18世纪中叶的“胜利号”战列舰。该舰尺度远小于郑和宝船,全长不到70米,排水量3千5百吨,后来成为纳尔逊上将的旗舰,赢得过特拉法尔加海战。为建造该舰,砍伐了超过100英亩林地的6千多棵树木。这一规模的战舰,当时皇家海军也只拥有一艘。

无法想象为建造郑和船队,需要砍光多少森林,而当时新都北京正在大兴土木。对于任何帝国,那样规模的远航,恐怕都会难乎为继。但就造船而言,宝船无疑代表当时人类工程技术的的高成就。除了巨大的体量和复杂的结构,宝船还有一些极为巧妙的设计,以维持风暴中的稳定航行。对于这样的成就,书中同样语焉不详,好像作者下定决心,严守君子不器的古训。

正是这些成就,造就了另一个明朝。这个明朝除了勾心斗角,党同伐异,还干过更有意思的事情。除了文学、书画、戏剧上的辉煌成就,明朝人还发展出一套精致的生活方式,虽然有机会享受的人不是太多。关于这些,作者偶有提及,但也仅仅是点到为止,比如谈到《西游记》和《本草纲目》。读到李时珍,我自然产生这样的疑问:这位伟大的博物学家,和同代的瑞士人盖斯纳一样,独自建立起一套生物分类体系,但何以未被后人发展成完善的林奈式学说?我不能满足于中国人缺少纯粹知识的兴趣,这样的解释。

《西游记》我最近重读过。除前人曾经指出的,孙悟空可能是《罗摩衍那》中的哈努曼在汉语中投胎转世,我惊讶于小说中对于各种异国动物的准确描述,比如犀牛、狮子和大象(象头神格涅沙的变形?)。因此我相信明朝人的知识状况,远比我们以前了解的,更为复杂。

我更感兴趣的,是这类《明朝》一类读物流行的原因。某种意义上说,你读什么书,你就是什么人。从书籍(以及包括电影在内的其他文化产品)的流行,可以看穿一个社会的内心。阅读大多是个心理上的移情过程。老实本分的人,未必热衷政治上的阴谋诡计,而是守着电视,看看韩剧什么的。这部书的热销,说明我们的社会中,有创业欲望,或是有家业可守的人多了。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。抑制这些人的发展欲望,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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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明朝》还是一本关于帝国的书。因此除了官僚之间的斗争,作者对于帝国之间的更替,同样有所着墨。我相信中国朝野上下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,即我们在经济、政治、军事上,更多受制还是受益于现行的国际体系。至于这种思考所依据的信息是否可靠,则是另外一个问题。在这一体系中,中国眼下排名第二。剩下要做的,就是期待美国持续衰落,并在加速其衰落的过程中有所作为,然后以第一顺位,取而代之;还有一个可能成本更高,那就是公开的暴力对抗。

大家很少讨论另一种可能:随着美国出局——且不管亡国、解体还是沦为二流——那个我们姑且称之为Pax Americana的东西,也将随之消亡;而新的霸主必须有能力通过军事或其他什么手段,维持相对的世界和平,并在这一前提下,对国际间的经济、文化、集体安全等进行安排。中国目前这个世界第二的位置,也只在现行国际体系中受到承认。一旦出现乱局,群雄起而逐鹿,大家从小组赛从新干起。那时我们的胜算究竟还有几成?

当然我也清楚,这种问题从来都是白问,除了给我自己找麻烦。因为权利的角逐中,理性从来都是手段,激情才是原动力。

直到20年前,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体系,在和目前这个年轻人熟悉的体系对抗。当时的对抗有个术语叫“冷战”。那个体系的老大是苏联,也就是今天俄罗斯的前身。由于历史原因,我们很多同胞对那个国家感情暧昧,而且至今为其退出历史舞台耿耿于怀。于是就有了另外一个“假如”。假如苏共拒不收缩其势力范围,结果就将如何如何;诸如此类。且不说当年莫斯科的新沙皇是否吃素,以及他们是否还有戈尔巴乔夫改革之外的其它选项。何况做为历史的输家,加上所犯种种罪孽(包括对中国),苏联的结局已经算善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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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卫

李大卫

52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1963年生人,在非主流成长环境中,养成顽劣习气。1985年肄业于北京师院,曾任教师、酒店看门人等,后沦为文字民工。1987年参加美国新闻总署Creative Wriers Program。现在北京、纽约两地居住,并在《财新周刊》撰写文化评论。近年其它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爱情、革命和猫》(Knaus出版社,2009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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